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愿这世界,永无歧视 -

翻翻当下及既往的中国电影,很难找到一部像《肋骨》这样的影片,对跨性别群体做了如此真实而深刻的揭示。

《肋骨》的开头展现了这样的画面:

主人公李寰宇动作轻柔地穿鞋、描眉画眼、涂抹口红,男人的外形,女性化的精致装扮,恍惚之间雌雄莫辨。之后他/她转身出门,背后的厕所帘子上,却清楚地标名了“男厕”“女厕”的字样。

在这里,个体极其暧昧的性别身份,对应的是非男即女严格的性别二元对立。一场尖锐的矛盾,由此拉开。

冲突、和解与反抗

李寰宇内心的矛盾挣扎及外在的经历,和父亲李建国之间的冲突,是贯穿故事发展的一条纵线。

电影里最动人的一幕,是李建国拿出了孩子的那条红色连衣裙,小心翼翼地晾起来。此时夕阳晚照,丝丝缕缕打在这位满脸皱纹的老人身上。理解和爱,使他浑身充满光辉。

但故事是以寰宇和父亲的斗争开始的。冲突常始于最亲近的人。

寰宇母亲早逝,从小跟父亲长大。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,儿子却要求做变性手术。

“三代单传,怎么能做断子绝孙的事情”,父亲像疯了一样,去儿子的住处,翻箱倒柜地彻查。儿子的异装癖、控制激素的药物、电脑里各种变性的资料……种种蛛丝马迹,让他感到震惊、耻辱和愤怒。

从传统社会的观念来说,父亲的态度无可厚非。

千百年来延续的儒家道德信条,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,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轻易毁伤”,深埋在人们传统而保守的骨血里。

况且,电影中还有宗教的禁忌。

寰宇从小受洗,父亲也是基督徒。而《圣经》里说,男女有别,僭越就是犯了淫邪之罪,为神所憎恶,“神所憎恶的,就要下地狱”。

为此,父亲不惜找妓女让儿子“真正尝尝女人的滋味”、私自跑去驱赶儿子身边“不洁的人”,请教会的朋友到家里来给儿子祷告“驱魔”……

但正如很多现实事件所昭示的,利用外界干预强制性地扭转跨性别者的性别认同,往往事与愿违,反而加重他们的压力和抑郁指数。

寰宇和父亲闹得头破血流。

但也正是在彼此的冲撞中,目睹传统的人伦观念、保守顽固的社会、信仰的壁垒……种种的打压,父亲渐渐站到儿子一边,由对抗者变为同盟者。

在这过程中,他们的进攻妥协、彼此之间的拉扯非常动人。

比如当寰宇看到父亲终于要在变性手术单上签字时,上前按住了父亲颤巍巍的手。

而父亲先前对寰宇恳求:“你想穿那条红裙子,那咱在屋里穿。”最后却陪伴寰宇,穿着红裙走在了大街上,以男儿身,女儿心,对抗世俗、迎接审判。

这是一对很典型的中国式父子/女。在一个讲述跨性别群体的边缘化的题材里,埋藏着一条普世化的情感主线,因此电影没有隔阂。

手术的意义何在

唯有爱能渡人。

对于寰宇来说,血浓于水的亲情和爱,成了严酷的坚冰之中,开出的脆弱而美丽的花朵。

但对于他的朋友刘蔓来说,就没那么幸运。

她的家人并没有像寰宇父亲一样,试图去靠近她、治愈她,而是始终将她拒之门外。

相比寰宇,刘蔓是更激进的对抗者。同样是男儿身、女儿心的她,忍受着“比死还难受”的痛苦,去泰国做了变性手术。

其实她有很多的理由妥协将就,比如她所爱的同性恋男友,喜欢的是男儿身的她。变性后她首先遭到的是男友的唾弃。

男友只是粗暴地说:“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?”他实际上并不关心,刘蔓的内心到底要的是什么。

然后因为变性手术,原本好好的工作也丢了。刘蔓坚持和公司法庭相见。官司是打赢了,但对方的言语暴力和人身攻击,仍然居高临下地将她高昂的头,瞬时踩到脚底。

她去公安局修改身份证,面临异样的眼光;尽管工作能力强,但招聘单位因为性别问题拒用她;生理上改变了,进女厕还是被骂变态……

“即便你做了变性手术,也不能生孩子,成为不了一个真正的女人。” 有人这样说。

就连世俗意义上转性成功的理发店老板娘,也认为:“做完手术后找个人嫁了,领养个孩子。”

对男女性别认识的刻板固化,禁锢着所有人。

刘蔓以激进的方式对抗世俗,“找个男人证明自己是女人,我凭什么?”

即使和寰宇这样的朋友在一起,除了享受玩笑打闹片刻欢愉,也时常有分歧,时常被误解。

她仿佛是异见分子中的异见分子,孤独者中的孤独者。

寰宇父亲摔碎了她的术后康复用具,摔碎的也是她仅存的一点点尊严。家门口一群小孩围着她、羞辱她是“人妖”,她的脸上呈现出无可奈何、嗔怪的笑容。这时候的她,大概心如死灰了吧。

她在那个逼仄的地下室里美美地终结了自己。她的强悍,也正是她的脆弱。

除了物伤其类,刘蔓的死,抛给寰宇等人更多的是困惑——既然如此,变性手术到底有什么意义?到底该何以自处?

孱弱的性少数

除了对个体生命的纵向展现,这部电影亦是一幅跨性别群体的广阔群像。

他们囿于被指派性别与心理性别之间的矛盾,有的男生女相,有的女生男相,有的情形则更趋复杂。

电影外化了他们内心的矛盾,展现他们艰难的自我认同、压力之下的困惑与迷茫。

另一方面,展现他们与家人之间的矛盾。与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的各种龃龉对抗,是很多人都必须面对的切肤之痛。

外在社会空间上,《肋骨》展现了跨性别者在医疗上受限,在公共空间上受限,爱情、友情受到挫折,工作面临歧视……他们顽抗着,挣扎着,也妥协着。

创作者试图在电影有限的笔触里,对抗性别二元,呈现一个丰富多元的性别光谱。

导演张唯向来取材大胆、创作严谨、触角锋利。

在他既往的作品序列中,《打工老板》聚焦全球金融风暴下的中国民营企业,用非常凌厉的影像,呈现了老板为了一线生机,一步步在刀尖上行走求生存的故事。

电影《喜禾》中,导演把目光投向自闭症家庭这个特殊的群体,正如他所强调的,一个城市对边缘弱势群体的态度,昭显着它的文明程度。

《照相师》里,借着深圳一家三代人的经历,勾勒出了这个改革开放前沿城市的发展变迁。电影开篇即展现了在影视作品中极少见的“大逃港”镜头。

《空·巢》中,讲述独居老人赵一梅凄凉的生活场景,而她曾经也是这个城市里轰轰烈烈的一代“拓荒牛”……

这部《肋骨》,艺术手法前卫,反思、批判的力度也同样犀利。

镜头是冷静克制的写实。全片使用黑白色调,只有那条连衣裙是红色。还有街道上的红灯也兀自鲜明,呈现为一抹触目的禁忌之色。

很多细节令人印象深刻。比如寰宇父亲咨询医生时,有意无意地问:“这种病会不会是遗传呢?”医生问他的性取向,他搪塞,“我孩子都这么大了。”

真是狠辣的一笔。不难猜测,他年轻时也曾遭遇性别认同的困惑,不过比起寰宇清醒的自我觉知,他早早地向社会妥协了。在更传统封闭的社会里,性知识的匮乏,性道德的严格管控,严重制约了个体自我觉醒。

另外还有寰宇的哑巴朋友,拿着《圣经》对寰宇进行劝说,和寰宇闹翻。他的妻子指责他:“为什么你可以装上电子耳蜗,而寰宇不可以手术?”同样是需要帮助的社会边缘人群,受到的对待是不同的,只因根深蒂固的偏见。

凡此种种,《肋骨》是一次电影化的社会学探究实践。

影片曾获釜山电影节评委会大奖,在另外许多国际电影节上也收获众多好评。但是由于题材上大胆的表现,至今未能在观众面前呈现。

可正如跨性别群体是一种客观存在,电影也不应成为一种禁忌,应该被更多的人所看到。

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,年轻人的性别模式呈现愈发多元化的倾向,而大体上,他们面对的社会话语依然是非男即女的二元形态,因此很容易陷入心理困境。

《肋骨》大胆而深入地直面这个议题,有独特的意义。

正如电影中说的“做男人做女人,各有各的难处,关键是要做自己”。愈益个性化的需求呼之欲出——请穿越性别,看到“我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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