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爱情美乐地》:神不在的无明之地 -
我相信所有的爱情本质都一样,唯一不同的是时代的眼光。而值得被诉说的故事除了健康爱情,还有禁忌的、挑战传统价值的,那些真正发生在人群里的点滴。
导演山姆沙迪克的首部短片《Darling》写的是跨性别舞者与年轻男孩的爱情故事,延续此作发展成剧情长片的《爱情美乐蒂》(Joyland),将更多巴基斯坦的社会议题带进电影,于是爱情不再只是两个人的恋爱,生活也不再只是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导演以对比强烈的构图、颜色,精准捕捉角色之间暧昧涌动的气息与目光,更宏观地将女性的社会地位、男性的性向摸索、变性者的生存环境、老年人的情欲流动内敛地放进电影,虽说触及许多议题,却不只是点到为止,观影后的张力如片头时被割喉的山羊,家族多年来在社区积累的声誉都染得血红。
故事从妻子孟塔接过丈夫手上的刀杀死山羊开始。扛在妻子身上的,还有抚养家族九口人的大任,于是丈夫海德在日后找到了不能向老父坦承的工作──秀场伴舞。
既然丈夫有了工作,妻子就得回家带孩子。曾经在社会上立足,挣脱传统枷锁走进职场的女性,被迫重回家庭哪还能安然无恙呢?
孟塔回到家里,整日煮食、打扫、晒衣、照顾小孩,被压抑住的除了渴望重拾工作的心,还有身在婚姻关系中,却没有被满足的欲望。
在绝大多数的宗教底下,婚姻标榜着圣洁,可情欲却是禁忌。「婚姻」象征着结为连理、繁衍后代,而其中的「繁衍」也只有在婚姻制度底下,才「符合伦常」──或更极端一点,凡一切情色都是一种不伦。
这样的不伦源于宗教的圣洁,宗教所定义的生活准则引导至非人的社会经验,远离极端的快乐与痛苦。即使生命之本质并非追求欲望本身,可正是欲望造就了人类社会的演进与自我成长的追求,当各种形式的生之欲望被迫掩盖,生便再无意义。
于是,故事中的几个女人各自掀起/ 披上了自己的白布。
孟塔在失去工作之后,曾经向同为女性的家庭成员求救,她发出的求救讯号没能被接收,换来的是「我曾经也读过书,但结婚后我愿全心为家庭奉献」(此非角色台词,而是笔者经过转换后的描述),面对幽微的情绪暴力,孟塔开始认清,只要活在这样的社会/ 家庭里,她永远没有话语权。
至于她匮乏的欲望,只能透过在夜半偷窥暗巷里电爱的男人来满足。片中亦不见她主动向丈夫求欢的情节。
而电影中最让我感到惊惧的,是导演有意为之的长镜头:狭窄的房间里是正窥淫陌生男人、倚靠桌脚的孟塔,站在其身后注视着一切的是她丈夫的兄长。那场戏几乎令我不敢直视,深怕孟塔下一秒就会被「荣誉处决」。
荣誉处决(honor killing)意指男性家庭成员认定其他家庭成员的所作所为是一种耻辱,因而以维护家族名誉之名,而进行的谋杀。
被发现的孟塔面对盛怒的哥哥,她眼里的恐惧正揭示了其所处的环境,是如何看待以任何形式体现的情欲。
在「不光彩」的这夜里,还有留在家里过夜的邻居太太。丈夫死后日日来串门子的邻居太太,在那夜留宿照顾海德的老父,甚至为其清理粪尿。
隔日其子上门「讨公道」,比起支持母亲自由交友的权利,他更希望母亲能终日待在家看电视,为维护家族的「门面」,还不惜扬言要母亲一辈子别再踏进家门。
面对愿意留下来的邻居太太,以及两人之间或许涌动的情欲,老父最后还是残忍地选择了礼教与规则。
电影里掀起另一块「遮羞布」的,则是海德。找到伴舞工作后的他,一面担心传统的父亲会对他的工作嗤之以鼻,一面对跨性别舞娘碧芭产生好感,最后谈起了婚外情。
在海德与碧芭相处的几场戏,用色让我想起王家卫的电影,暗巷里幽会的《花漾年华》,房间里热恋的《春光乍泄》,油黄色的灯光是生存夹缝里流动的欲望,墨绿、殷红的服装与布景里,有着两人之间流淌的对肌肤的渴望。
相较于在家庭中的怯懦,海德在电车上看见碧芭不被允许坐在女性车厢,愿意不顾他人眼光,上前坐在一旁;
当歌舞秀因停电即将取消,他设法解决,最终观众举起手机的灯光照亮舞台,演出顺利进行,海德成为碧芭最坚实的伴舞/ 后盾。
可讽刺的是,海德能想到以手机灯光照亮舞台的解决方法,灵感正是来自妻子孟塔的工作经验。
在歌舞秀卖力进行的同时,交叉剪辑着孟塔在游乐园玩海盗船,笑得开怀的放纵。
海德曾经披上白布与孩子共同游戏,遇见碧芭之后,他终于褪下白布,找到生命的渴望和自我的追求,但两人对这份关系的认同仍有所落差,最后还是黯然分手。
在那夜,同样有另一件事正发生。孟塔发现自己怀孕了,得知消息的海德,竟倒在妻子的肩窝哭泣,这无疑是压垮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故事的结尾,孟塔在众人的祝福底下,挺着身孕在中庭用力奔跑,那是她反抗家庭、环境、体制的叛逆,即使徒劳,而且更像是她悲怆的呼喊。最后她选择自杀,为自己披上终结生命的白布。
在电影的尾声,是结婚前的海德与孟塔,他们隔着窗花,孟塔说婚后仍想工作,海德告诉她「男生说不要比较容易」,面对毫无选择权的妻子,海德未曾正视她的需求,替她说出那一句真正代表话语权的「不要」,最终导致孟塔的死亡。但孟塔之死,并非一人所造成,说实话,每一个人都有错。但错误的本身,是被扭曲的价值观,以及父权制度底下的迫害。
而孟塔之死,犹如世界上所有失去生命的、体制下的牺牲者,并非是弃抛自我,而是为了夺回,夺回只能属于自己的性、身体、生命、自由的主控权。而这份死,为所有身陷荒谬世界的我们,割开了名为爱的薄膜,在淌血的肌理之中,看见每个人都有可能历经的孤独与剥夺。